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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.惜奴嬌(十)“我要娶您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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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.惜奴嬌(十)“我要娶您”

青空綠宇, 鶯雀啼在楊柳枝,合春園新詞,泣玉女心事, 錦郎去後, 燕子回時。

且說那月見,裊裊身段,嫵羞地坐在奚桓半步之後, 觀他品貌不凡,又是難得富貴, 加之來前就聽假母王婆細數了奚桓的一幹好處,又囑咐:

“這位爺有的是銀子,卻沒大聽見愛出來逛。看樣子,他是瞧不上雲見了,雲見都瞧不上,這滿院兒裏, 他還瞧得上誰?媽不求你別的, 只求你別開罪他, 我這裏不成, 往後熟了,我將他引到別家院兒裏, 也少不了我的中間銀子。”

因此月見生出心思來, 想往這位錦繡公子身上套些銀子出來, 來時十二分謹慎, 又殷勤又體貼,半點兒不敢含糊。

可坐了半晌見他面上淡淡的,止不住灰心,眼下聽見他問話, 心道自有她數不盡的好處,便靦腆端坐,執一把桃色絹絲扇半遮著面,使著小小風月手段。

奚桓輕掣她的衣袖,將她握扇的手撇開,瞧了瞧她唇下那顆痣,簡直與花綢長得半點兒差不離,連一雙水汪汪的含春眼也生得七八分相似。他便笑,“你這顆痣長得好,是個有福的。”

廳上唱得也好,鶯歌和琵琶,伴著碰得叮當響的酒盅,月見趁勢與他搭上話,“桓爹說笑話呢,既做了我們這營生,還能有什麽福?只怕苦也苦不盡。只盼著桓爹能多想著,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,就是我們的大福了。”

席上艷詞靡音回旋不止,奚桓心知這裝可憐是粉頭們慣常的伎倆,也不拆穿,也不忍叫她失臉面,只是客套,“得空就來。”

說到此節,那施兆庵碰了奚桓胳膊肘一下,“桓兄弟,說什麽呢?怎麽不吃酒?”

奚桓回首與他碰了一盅,擡眼瞧外頭金烏西走,記掛花綢,便起身相辭,“兩位,小弟先行一步,改日得空再聚。”

對案連朝聽了,忙起來拽他,“慌什麽?你姑媽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了,偏你孝順得不得了。這時辰,只怕盧家的禮也才送到,你姑媽還不得與你那表姐吃了晚飯說會子話?”

身旁雲見住了琵琶,交與丫頭,與連朝笑說:“桓爺原來還有事兒在身上呢?既如此,咱們也不好耽誤人家,且放他去。我們留他在這裏,只怕他心裏不歡喜。”

“什麽事兒?他打小就一堆事兒。”連朝笑起來,拽著奚桓袖子不放,另一只手搖著扇柄將三位姑娘點過,“你們是不曉得,這位大少爺是個數一數二的大孝子,打小與我們兄弟在外頭,再不肯安定耍一日。不是回府給姑媽請安,就是在外頭捎帶個什麽回家給姑媽。今兒要不是他姑媽給耽擱住了,我們還逮不著他。”

屋裏姨娘丫頭紛紛掩帕輕笑,雲見捉裙起來,將連朝的額角嗔著戳一戳,“你自個兒不孝順,反倒說人孝順的。如此聽來,桓大爺果真是個孝子,只是怎麽沒聽見說‘娘’,單說‘姑媽’?”

“他自幼沒了母親,五歲上頭就是姑媽帶著,又是教識字、又是教讀書,是姑媽教養長大的。那時候他耍渾,他姑媽見天拿著竹鞭子督促,惹得姑媽生氣,他便尋著我們兄弟求哄人的法子。如今大了,萬事都是姑媽說了算,他自個兒怎麽著都成。”

那月見聽了這席話,心竅靈動,忙起身掰連朝的指頭,“那就放人去,一則老人家擔心,二則也不好叫老人家久等。下回再來也是一樣的,我們做生意的都沒留客,你們虛留個什麽?”

連朝適才松了手。奚桓轉目感激地望她一眼,離席半步,那施兆庵便追出席,“桓兄弟,我與你一道走,正巧我也要往那邊回家。”

二人走到前院,見王婆一把熱辣辣的火似的搖裙迎來,“喲,桓爹頭一回來,怎麽不多坐會兒,這就走了?”

奚桓恍想起個什麽,懷裏摸了張票子來,拍在王婆手上,“給月見姑娘,多謝她坐陪半日。”

那婆子登時眉開目笑,尾隨身後一路將這祖宗送出院門,後頭說了一堆千恩萬謝的奉承話不題。

奚桓無心理會,忙著呼北果登輿而去。太陽將馬車拖出一個斜影,仿佛一位妙齡羞娘牽絆粉郎袖,期期艾艾地再三款留。

楊柳隨風,依依拉扯著美人的粉裙,離情難舍。韞倩一搦纖腰,拈著帕子拂一拂裙邊,掃去了刮了一裙的細葉,擡起一張無懼無畏的臉。

反則花綢眉目帶憂,挽著她的手,傷懷嘆氣,“我瞧盧家的禮單倒十分豐厚,你爹與你們家太太都快樂得找不著北了。韞倩,他們是將你賣了,從此後,你在夫家好不好,我看他們都不會管你。你到了盧家,若好便罷,若不好,你往後可怎麽辦呢?”

韞倩鞋尖細探,輕輕地走在柳暗花明的幽徑,濃蔭與光斑由她淡然的臉上滑過,“我就是在家裏,他們也不曾照管過我,有什麽差別?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天無絕人之路,我不信我範韞倩的命還能苦一輩子。那姓盧的年紀也不小了,難保我嫁過去沒幾年,他就要死了,屆時盧家豈不都是我說了算?”

花綢被她的樂觀感染,不由己地跟著笑起來,橫扇將她拍一下,“真是頭遭見還沒過門呢,倒先咒丈夫死的。”

二女正笑,倏見範紗霧撩著柳枝迎面走來。許多時不見,出落得裊裊娉婷,婀娜多姿,面上瞧著比往日婉靜許多,實則一開口,還如從前那般夾槍帶棒,“喲,再難得見表姑媽往我們家裏來一趟的,真是稀客。”

近來聞聽風言,說那衛嘉日日眠花宿柳不算,還與他母親娘家侄女兒有些首尾。他母親定下,只等紗霧過門,就將表侄女兒接到家去。莊萃裊與紗霧母女自然氣不過,可又沒法子,成日憋著一口氣,撞到花綢這裏來,自然就想撒在她身上。

花綢瞧她如今是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,心裏高興,面上也不同她計較,“好些時不見紗霧,愈發出落得絕色了。”

密匝匝風情迤動照花蔭,紗霧笑如枝顫,蓮步錯身而去。花綢扭頭望著她好笑,“你這妹子,真是白長了個腦子,往後嫁到衛家,只怕也落不著什麽好處。”

“她還想好處?”韞倩噗嗤樂了,挽著她前走,“我告訴你吧,那衛嘉好賭,十賭九輸,憑他再大的家業,也經不住他這麽敗。何況他上下還有兄弟,落到他頭上能有幾多?太太還盤算著拿盧家送來的聘禮去添紗霧的嫁妝呢。”

“衛嘉好賭?從前還只當他只好色呢。”

“嗨,這賭色不分家嘛。”

花綢不經意地點頭,花蔭下的一點光落入她眼裏,仿佛埋藏了一蔑刺鋒,只待時起。

暇暨至角門,花綢盈門立著,拿扇將韞倩拍一拍,“你進去吧,就送到這裏,改日再到那邊府裏去,我將屏風包好給你。眼下就快收尾了,另做了十方手帕、兩條汗巾子,回頭你一道包去。”

韞倩夠著腦袋朝胡同裏顧盼一眼,見那頭穿過來兩輛馬車,也不曾留心,單見前頭幾步有一四人擡軟轎,便收回眼打趣,“你如今不得了,馬車也不坐,單坐轎,費人費力的。”

“我也不想坐轎,偏我們那大哥哥說一句:‘倘或下雨地上沒幹透,還是乘轎好些,省得馬蹄打滑。’我娘倒肯聽他的,昨兒夜裏下了點雨,怕路上苔痕未幹,便吩咐備轎。”

“不得了,你們家大老爺還肯在這些事上用心。”韞倩仰天一嘆,骨碌轉著對眼珠子,“要我說,你們表哥表妹的,倒般配,橫豎都是填房,為那單家填,還不如為你們大老爺填。真是天公不作美,白瞎了一段好姻緣。”

說得花綢心內大嚇,不住拍她,“你要死!這種玩笑也能開?!”

“你那日說我什麽來著?我不過是以牙還牙。”

“我那是沒影子的話兒,你這可是編排兩個活生生的人!”

“我錯了我錯了,好姑媽,快饒了我。”

巧便巧在奚桓與施兆庵的馬車行到角門上來,施兆庵正坐在奚桓的馬車裏與他探討文章。驀地聽見這一陣鶯歌燕語,似一縷紅杏風吹入夢,撩簾子一瞧,見角門上立兩抹煙雨背影,正互相嬉鬧。

他緊跟著奚桓跳下車,聽見奚桓拜見,“姑媽,我來接您。”他也作揖拜見,“小侄施兆庵,給姑媽見禮。”

花綢是長輩,不懼什麽,立時把臉轉來,臉上笑熏雲霞,“桓兒,你怎麽來?我就家去了。這位就是你的好友施家大公子?”

“正是小侄,幼年時曾拜見過姑媽,姑媽忘了?”

“不敢不敢,只是你如今長高了許多,一時不敢認了。”

韞倩原是要轉身的,可聽見還有個男人在邊上,嗓音如溪淌過她的耳畔,翕然使她心裏抖一抖,收了笑聲。

她與他們同輩,不好見得,便輕拽花綢小袖,“我進去了,你慢去啊,改日去瞧你。”

她今日穿著件丁香紫短褙子,裏頭是藤蘭紫的抹胸,下頭配著絳紫的鮫綃裙,梳著一窩絲,腦後蘸著兩支粉蝶花鈿,半個耳垂上晃著一顆粉碧璽珠子,透著光,像一滴葉尖上懸的水珠,剔透地墜進施兆庵心裏,就成了一段塵緣的開端。

恰有荷香隨風起,她像一抹紫霞飄進角門裏,綽綽消弭在半障的太湖石間。仿若哪裏來了個架雲東去的仙娘,牽絆得施兆庵朝石磴上追了兩步,迎頭一瞧花綢,自知失禮,又退了下去。

花綢瞧他有些呆,障扇笑起來,“兆庵與我們桓兒做了這些年的朋友,竟也學了些他身上的傻氣。”

奚桓聽見,迎前兩步上來拽她腕子,“姑媽誇我誇得益發有花樣了,人都說我絕頂聰明,天賜慧根,就只您愛說我傻。”

兩個人走到馬車前,奚桓不忘丟手朝施兆庵拜別,“兆庵兄,我們往這頭回家,就不相送了,改日再聚。”

“噢、好。”施兆庵回夢驚魂,轉身來拜禮,“姑媽慢去,改日再到府上給您老請安。”

相辭過,花綢未乘轎,與奚桓同乘一車。甫坐定,奚桓就覺著癢了一天的喉嚨找到止癢處,他一把扼住花綢的腕子,俯下臉來親她,先是親在臉上,花綢掙了一下,“做什麽?外頭有人呢。”

一瞪眼,奚桓便覺魂不附體,益發難耐地貼上去,嘴巴磨蹭著她的腮,“您別哼哼不就得了?”

花綢縮在車壁角,腮似燒了連天的雲,瞪他也瞪得軟綿綿的無力,“誰哼哼了?”

“我哼哼我哼哼。”奚桓忙做小伏低,將她手腕撳在裙上,臉貼著臉地親她,倏粘倏離地,把自己卷進她柔軟的口腔。

果然聽見她哼哼,仿若一只貓。他竊竊地笑,閉著眼,吃著她的唾液與舌尖,將她摟在懷裏,兩只手在她單薄的背脊用力地揉搓,像要將她揉成一團雲朵,他好倒下去。

馬車細微的顛晃裏,花綢如同海上的浮木,而他就成了海洋,是她天寬海闊的依靠。她軟綿綿地貼在他懷裏,仰著頭,睫毛裏潷下來幾絲陽光,在顫抖中撲朔迷離,像他離亂的呼吸,狂野張揚、又壓抑,勾纏出她細細低低的音節。

車簾外,柳煙深翠,開遍荼蘼,川流人海成了黑漆漆的夜,他們難舍難分的唇舌劃出一點火花,比月亮與星光更迷人。

該夜,風月露華濃,潛來的風似雲霧綃一樣和暖輕柔,也像奚桓的目光,薺荷下的湖水一樣微蕩。

他枕在花綢腿上,錯一眼是天上的月玦,收一眼,則是她的臉龐。哪裏起一陣風笛,如泣如訴,悠揚地將他的信念傾訴。他擡起手撫摸她的腮,笑說:“我要娶您。”

他說“他要”,好像真能成似的。花綢輕輕一笑,將胳膊肘搭在窗臺,望向長夜,“真是小孩子的話。”

“您不信我?”奚桓提著眉坐起來,支起一條膝蓋,將她困在裏頭,“我與爹說好了,若我考上甲榜,他應允我一個條件。我想好了,到時候,我就請他去給您退了單家的親事,將您指給我。”

花綢調目回來,望著他直樂,“不說旁的,單說大哥哥給我退親這事兒。他憑什麽去給我退親?他去退了,人家就能答應?擅自悔婚,人家告到順天府,其他不論,衙門也照常將我扭送到單家去。況且單家於我們家有恩,早定下的事兒,怎麽好退?別犯傻了。”

“我犯傻?”奚桓有些不高興,笑眼帶著些冷意睨她,“您不試,怎麽知道不能成?”

他還小,他當然可以意氣用事。但花綢不行,她不能將他的前途埋沒在這段驚世駭俗的情愫裏。因此她軟和地對著他笑一笑,誘哄他,“我就做你姑媽,永遠是你姑媽,不好嗎?”

他徹底不高興了,笑意結凍在霧蒙蒙的眼裏,“那我親您,您為什麽不躲?為什麽不幹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?”

雕闌外夜風清,將花綢如一片絲柔的妝花緞吹開,情意綿綿的思緒裏,這就是她拘俗受常世界裏的一個綺夢,她想做一做,哪怕夢總歸會醒。

但她不能這麽告訴她,她得模棱兩可地說:“我若打你,豈不是傷了你的心?”

妝鏡蒙塵,黃昏悶長更,奚桓的心裏亦悶得不是滋味兒,索性站起來,攪弄得炕幾上的燭火偏了又偏,“按這話兒說來,您跟我拉拉扯扯不清不楚,全是為了成全我?”

花綢倚在窗臺,心裏泛著酸,湧到眼睛裏,沈得擡不起頭。像是寶鼎裏的香煙,帶著一絲花殘月缺的哀怨,在緘默裏來回繞轉。

他想聽她說句好聽的,可久等不來,等得有些灰心,“姑媽,您明知道我的心,也知道我的為人,您要是不情願,我斷然不會唐突無禮。可您不推不拒,把我都弄得迷糊了,您到底是個什麽意思?”

言訖,拖著慢吞吞的步子踅出屋去,門前撞見椿娘端著一碗燕窩粥,仰著臉搖頭,“嘖嘖,這還沒到二更天呢你就走了?剛熱好的燕窩,快進屋吃。”

要換往前,他逮著個緣故就不肯走,不把月亮熬得孤清不罷休。可這夜倒怪,連腔也沒搭,剪著手穿廊而去。月亮照著他稍顯催頹的背影,燈籠也不打,瞧得椿娘有些發憂。

這般端著燕窩進來,擱在炕桌上,朝窗戶外頭努努下巴,“這是怎麽了,怎麽瞧著不高興,姑娘叱責他了?”

花綢僝僽不語,莞爾搖首,兩個紫水晶墜珥在像撥浪鼓的細錘,敲在她粉腮上,振碎下晌積攢起的一層歡喜。

月影照過那一端的淡愁,又照過這端的輕憂,終沈西樓。

一晃兩日,不見奚桓再往蓮花顛去,不是在屋裏讀書,就是在外約著施連二人拜訪一班秀才相公。成日醉心詩書,鉆研文章,外人瞧他是益發刻苦,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記得他對花綢的承諾,一刻不敢忘。

但她卻忘了,小時候坐在他床前,哄他吃飯許下的陪他一輩子的誓言,早散成了雲煙。彼時她正投身於冰冷的現狀裏,擺出十二分端莊的笑顏與人周旋。

可巧這日奚桓出門訪學不在家,那魏夫人帶著幾個下人與撮合山的來。這魏夫人今日穿著件大紅撒金通袖袍,好不喜慶,落了坐,先朝花綢招搖手帕,“綢襖過來,叫我瞧瞧,好些時日不見,像是又光鮮了許多。”

花綢亦打扮得端麗可人,朝那撮合山的婆子瞥一眼,迤笑著到魏夫人跟前福身,“好些時不見夫人,夫人更年輕了許多,只怕我前些日做的那頂暖毛花樣老了些,得重做了。”

廳上嬉笑鶯燕喧闐,單家幾個丫頭立在一堆五彩奪目的料子前頭,瞧著花綢喜議不休。魏夫人更笑得見牙不見眼,捧著她的手直拍,“好好好、性子又好又會說話兒,我真是喜歡。”

說話間,使個丫頭在禮堆裏捧來個扁匣,裏頭取出個金項圈來,“這是煜晗想著,特找人打了使我帶來。是他的一份心,戴上我瞧瞧配不配。”

那項圈底下墜著塊紅珊瑚,珠圓玉潤,玲瓏剔透。花綢瞧她兩手舉著,便識趣地把腦袋鉆進去,“謝過夫人。”多的一句沒有。

奚緞雲使喚了茶果點心,將魏夫人由下首請到榻上坐,擡袖請茶,“勞您想著來,我們綢襖自上回席上見了夫人,直說與夫人投緣,瞧第一眼就親切。”

“我瞧你家姑娘也十二分的親切,就跟我自己的閨女兒似的。我無福,膝下就那麽個兒子,羨慕你有個如此知書識禮的姑娘。往後跟了我家去,可別見怪啊。”

說完,魏夫人障帕一笑,胳膊肘搭在案上,將奚緞雲的手拍拍。花綢明了,這就是說親事的開端了,她一個姑娘家,不好在前聽覷,便尋了由頭辭出去。

見狀,那魏夫人笑得益發滿意,只等她沒了影,就把撮合山的婆子使上前來,笑說何時過禮何時請期。

和風麗日,這裏喜上眉梢,那裏悶閑無趣。且說花綢粉面淹淡地走來房中,椿娘立時迎笑逐顏開地迎上去,將她挽在榻上,一壁倒茶,一壁笑問:“今日魏夫人可是來說日子的?”

“不曉得,”花綢明知卻道不知,心裏情願不知,懨懨地搖著把銀紅芭蕉絹絲扇,“我不過是去見個禮,哪裏曉得她來做什麽。”

椿娘瞧她沒精神,斂了笑意端了一甌衣梅來,“姑娘瞧著不高興?魏夫人這時候來,自然就是來定日子的。瞧這樣子,大約明年春天就能完禮,姑娘還愁什麽?”

正值流金鑠石的天氣,春鶯鬧罷,夏蟬又起,囂嚷得人恨不得一把扇載出去。花綢拈了顆衣梅嚼在嘴裏,又甜又酸,倏令她想起奚桓來,因問起:“桓兒今天來過了嗎?”

“沒。”椿娘將腦袋撥浪鼓似的搖一搖,搬來針線籃子,梭子上繞著線,“聽說拜會一位解元去了,大早起就出了門,晨起我碰見連翹,她說的。”

花綢沒了言語,使喚她搬出繡繃,挪坐到上頭,針線收著一樹玉蘭花,銀線密密縫,暗暗添憔悴。

另有相思一點,盡在金樽酒樂裏。妙女膝上橫琴,指下生風,伴著悶燥的蟬聲,唱只唱情濃,嘆則嘆離恨。

按說奚桓出門訪一位叫周乾的解元,這周乾原是商賈大家出身,倒怪,鄉試後不再考,說是無心官場,只醉詩書。當年鄉試不過是試試多年所學,一朝奪魁,便躲到深山裏來。

特在南郊建了處別館,不過一處小院,三間屋舍,房屋後頭滿種山竹,院中設草亭,供友人歡聚。時下奚桓、施兆庵、連朝與這位周乾便在草棚內擺席,又帶了三位妙妓取樂,一行人席地而坐,對詩連句,飛花行令,好不自在。

正連到李商隱的詩,忽見奚桓面色悵怏。連朝身邊的雲見住了琴後便取笑,“瞧桓大爺今日有些不大痛快的模樣,真是巧了,我出門時,我們月見妹子聽見桓大爺也在,便也是這麽副樣子。她是思郎君,桓大爺身旁沒姑娘相陪,未必也是在思嬌?”

奚桓心知這是粉頭們拉生意的花招,不大理會,舉起玉斝請周乾,“今日多謝周先生解惑,我瞧天色漸晚,只好先辭過,改日再登門拜謝先生。”

說罷撐起身,周乾吃凈酒,忙使喚院中小廝將其摁住,“別忙別忙,我這裏雖是遠郊,可離城門還遠,路又好走,你急什麽呢?等天黑了再去,我這裏天黑有好景致,你帶著牽馬的小廝,怕什麽?”

兩小廝將奚桓請回席上,那雲見對案坐著,吃得紅雲分腮,障扇媚疊疊地笑,“未必是我說錯話兒得罪了桓大爺?桓大爺原來開不得玩笑,快請坐吧,奴下回不講笑話兒了。”

邊上連朝摟著她親一口,一扇擡出來往案上壓一壓,“安席安席,急什麽?入夜這裏景色綺麗,別有風光,你走了可是你的損失。”

說得奚桓心癢起來,撩衣落座,因問周乾:“先生這裏已是神仙逍遙洞,入夜還有什麽好景致?”

那周乾搖首莞爾,“入夜你就曉得了。”說著,倏地將扇一手,拍在掌心,“我倒要問問你們,有個叫潘興的你們認不認得?”

施兆庵落停金樽,迎面望過來,“潘興是工部侍郎潘鳳的兒子,時下在國子監讀書,未必先生認得他?”

“那就是了。”周乾兜開扇,手肘撐在蒲團上,餳澀著眼,春酲半醉,“這潘興托人請我寫了好些文章,我起初給他寫了,後來聽說此人在國子監入學,我揣測他是請我寫文章應付國子監的試題,就沒敢再寫。”

奚桓聽見,暗忖片刻,笑臉迎來,“國子監的學生必定比我等學識淵博,連他也來請先生寫文章,可見先生才華橫溢。他請先生寫的什麽文章,能不能說出來,叫我等瞻仰一二?”

周乾將他望一望,意味深長地笑,擡首招來小廝,“去把我書案上幾篇策論拿來。”其後又不經意地笑談,“像這等碌蠹,也配入仕做官?”

“先生似乎對當今官場頗有微詞?”奚桓喬笑。

“不瞞你說,我正是因為瞧不慣這股父庇兒仕的作風,這才沒再科考。”

奚桓心領神會,與其相敬款談,伴著歌喉連唱,舞翻紅袖,未幾便是金烏換新月,蛙聲醒四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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